河南全顺铜业之死:它的命运不是一家公司的命运
2024-10-07 塑料挤出机

  12月29日,太行振动:《新乡又一有突出贡献的公司倒下,它33年的家族内斗史,堪称最经典的MBA案例》

  12月28日,金龙集团:《爱过海亮、平煤神马,金龙集团最终远嫁重庆万州,今天,请为她祝福,而不要忧伤》

  12月7日,飘安集团:《曾经,这个公司一扇动“翅膀”,30家有名的公司一起跟着遭殃》

  每次路过新乡市人民西路与西环路交叉口向北不远的那片孤零零的厂区,总要在这里停下车徘徊一下。紧锁的铁门,簇新挺拔的办公大楼,宏伟延绵的厂房,似乎依旧诉说着往日的“大干快上”。但是,一旦仔细打量办公大楼上横排的“河南省全顺铜业有限公司”几个红色大字,内心便一阵悲凉。

  这里已没了那个名叫李全顺的“爱心企业家”——他的大块头连同大嗓门,已留在了另一个高墙之内,在那里,他将用后半生为自己所犯下的“集资诈骗罪”而忏悔。

  这里已没了那些追随李全顺的忠诚的员工——昔日,当他们跟着董事长喊出“赶超金龙”、“质量信誉胜似生命”、“时刻为广大购买的人利益着想,产品不能使用包退包换,负责来往运费,每吨赔偿1000元损失。数量不够,缺一赔十”这样的口号或宣传语,他们不曾想到,数百人的队伍,说散就散,至今厂中经常空无一人。

  这里已没了来自德国、美国等近10个国家以及国内的专家、工程师和施工团队——他们曾经热火朝天地将那些来自国外的一流设备安装到位,但这些项目刚刚投产,就由于企业资金链断裂,而成了半拉子工程,长时间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这里已没了经常来视察或检查工作的各级领导——作为新乡市曾经确定的高新科技项目,全顺铜业没少获得各级政府的大力扶持,领导现场视察、督导更是家常便饭;然而,一旦大厦倾倒,这里立马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李全顺”和“全顺铜业”成了许多人口头上的禁忌。

  受全顺铜业倒闭事件影响的还有别的许多人和单位。比如大量的工程施工队、上下游客户,比如总数量高达3.5万余名的民间集资户,比如李全顺所在西高村的大量村民,等等,他们中有不少人曾因李全顺还不了钱而一度惊慌失措,甚至失去生活的指望。

  8年前的3月份,我曾受邀去参加全顺铜业年产10万吨铜加工项目的开工奠基仪式。那时候的李全顺,志得意满却不失朴实内敛,待人既热情又谨慎,处理事情有进有退。但也就几年过去,一种近似于“土皇帝”般急于冒进、好大喜功、追慕虚荣的心态和做派,就不知不觉养成并显现出来了。他的权力没人敢于监督,他的决策没人敢于反驳,各种吹捧性的文章、影视、戏剧作品满天飞,以至于后来我的杂志社同事要去采访他,我只是摇摇头,说“等等再说”——这个人,已变了。

  等来的,就是2014年7月10日新乡市派出工作组到全顺铜业调查。当时,该企业“资金链断裂,公司”的传言已经甚嚣尘上,门口已经遭到多次围堵。

  等来的,就是2016年4月8日法院对李全顺等人“集资诈骗、非法吸收公众案”进行的开庭审理。其“非法向公众吸收资金54.8亿余元,涉及3.5万余人;尚未归还的本金14.4亿余元,涉及2万余人”的违法事实令人震惊。

  等来的,就是2017年11月3日新乡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李全顺、等人的公开宣判。李全顺因犯集资诈骗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罪、行贿罪等罪行,被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罚金80万元。

  我和同事不是事前诸葛亮。当时我们议论,李全顺“出事”只在早晚,因为那么多民间集资款无法归还,方方面面都要找台阶下,如果要给民众一个交代,他不进去谁进去?实际上,全顺铜业2010年后的经营风险人人都能看出来,只不过当事人以豪赌的心态豁出去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其他有关方面则一直把它当作“皇帝的新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实体经济的发展,如果通过民间集资的方式解决巨额资金需求问题,方式虽简单快捷,但企业不啻于是在服用一剂猛烈的毒药,最终走向的都是万劫不复的绝路。河南近几年已出现众多此类案例,很典型的企业有安阳市超越集团、贞元集团,商丘市润东投资、鑫景商贸、赢邦集团,许昌市永兴铜材,等等,企业轰然倒塌后都留下了难以处理的烂摊子,有不少负责人最后都被判以重刑。所以说,这不是李全顺一个人的命运,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剧。

  《旧约》称迦南(基督徒认为是现在的耶路撒冷)为“三教圣城”、“ 应许之地”,是精神皈依之地,不过,今天的它已充满血腥和死亡,变得动荡不安。全顺铜业新厂区的数百亩地,或许也已变成许多人心目中的应许之地。

  说起来很简单,全顺铜业的轰然倒塌,与大量的“民间集资”的不断累积以及无法按承诺兑付直接相关。

  2013年7月,网上开始流传《河南全顺铜业涉嫌非法集资:业务如银行储户多为农民》、《河南新乡全顺铜业涉嫌非法集资,称帮农民共同富裕》这样的文章。这无异于核弹爆炸,一时间,消息传遍了新乡大街小巷,传到新乡和新乡之外的每一个债主那里,李全顺下属全顺线材的门口排起了长队,堵塞了街道。

  李全顺全家齐上阵,他们先后共发放3万多个顺序号,排号在前的先兑付,而且仅能兑付一少部分,取到1000多号时,又宣布序号作废。到了2014年3月25日,全顺铜业又口头宣布连本带息都不准取。于是,不满情绪开始蔓延,人们开始走上街头喊话。同时,传言版本升级了,“李全顺集资额超过十亿,已经无力偿还”。 李全顺多年积累的个人信誉一瞬间崩塌,人群中有人打出了“不诚信李全顺”的横幅。

  此间,李全顺虽多方通过媒体做正面宣传,但都无济于事(检察机关后来的公诉书表明,此间,李全顺曾经以形式对集资公众承诺“一年扭转、五年还清”,但在明知自身资不抵债、资金链条断裂的情况下,他仍然以发布虚假承诺、提高利息、许诺分红、谎称政府贷款马上拨付多种手段,诱使公众继续存款,并出台旅游、现金等奖励手段,以稳定集资公众、吸收新的存款)。

  面对着全顺铜业由集资款兑付“羊群效应”引发的社会稳定问题,2014年7月10日,新乡市有关方面专门成立了由88人组成的工作组,对李全顺和全顺铜业融资部主要负责人李漫莉开始做调查取证。由于事关重大,他们对李全顺下属两家企业的银行账户和资金进行了冻结、扣押,同时对债权人和广大民间投资者进行登记统计。2015年8月,李全顺等人被检察机关正式提起公诉。到了2016年4月8日,法院对李全顺等人集资诈骗、非法吸收公众案进行了开庭审理,查明他们“未经政府有关部门依法批准,非法向公众吸收资金54.8亿余元”。

  2009年,李全顺认为全顺线材的传统铜加工业务已经到了一个拐点,虽然企业规模上去了,但没有自己的核心技术和先进的技术装备,本质上还是一个简单的铜加工公司,他向有关方面打报告,称企业一定进行产业转型和升级。那时候,4万亿资本预算刺激之下,整个社会都极为亢奋和乐观,所以,这一个项目很快得到肯定。

  他要上马的技术项目,即是高精压延铜箔项目。当时该技术只被日本和美国少数企业垄断,产品大范围的应用于发电厂、输配电、轮船、高速铁路、航空航天设备、导航设备、飞机仪表、数码相机、液晶电视、笔记本电脑、汽车锂电、手机线路板等电子元器件领域。李全顺发出豪言,要“致力于打破国外垄断,攻克高精压延铜箔技术难关,打造完全自主品牌的,中国制造压延铜箔的高新企业”,“和兄弟企业金龙铜业一起,把新乡市建设成为中国重点铜加工基地,为新乡市、为河南省,为国家经济建设做贡献”。政府部门也对此积极反应和全力支持,多次召开现场会,把全顺铜业列为当地重点扶持企业,也列为当地重点推进的电子信息产业。

  但,李全顺显然把事情估计简单了。因为求胜心切,他忽视了这个技术项目如想成功,企业一定具备强大的材料资源和技术优势,同时还必须拥有雄厚的资金实力。而这些条件,他不具备,国内许多同行也是望而却步。

  当时,有一种反对的声音特别有代表性: “第一,项目一旦启动,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所有资金必须全部投入,而全顺线材的利润还远远不能支撑如此重大的项目;第二,高科技设备引进来了,没有高端的技术团队,想把技术吸收消化也有一定难度,更遑论在此基础上进行新的技术创新了;第三,购买了先进的技术设备,并不意味着最先进的生产力,如果你没有强大的研发技术创造新兴事物的能力,你将永远只是跟随者。比如,这一个项目对铜的纯度要求很高,国内的铜精炼技术,根本没办法生产高精压延铜箔所需要的材料,就算能生产了,谁能保证产品质量一定能达到进口铜箔的标准呢?“

  但,李全顺听不进去,他要“吹大号,铺大摊,造大船,敢为天下先”。实际上,他所计划的那个气势宏伟的项目,不仅包括年产2万吨高精压延铜箔,还包括年产5千吨铜扁线万吨高铁滑触线万吨铜板带等项目,总投资43亿元。李全顺的决心是,项目要上,就必须大干快上,“弯道超车”,尽快追赶金龙集团,在全顺铜材成立30周年,也即2014年完成。

  为此,他另起炉灶,在新乡市卫滨区工业园内中心位置,斥巨资购地近300亩,成立了全顺铜业;通过全球招标,引进了一大批国际先进的机器设备,包括瑞士WERTLI水平连铸炉、意大利MINO轧机、德国WSP气垫炉、B+S拉弯矫直机、纵剪机组、德国SPECTRO直读光谱仪,等等;同时,还在全国范围内招兵买马,通过聘请海归学者、教授、国外专家组成的研发技术团队,迅速建立起项目所需的实验检测中心。

  大规模的产能扩张,需要大量的资金作后盾。据统计,仅采购那些所谓的“国外最先进的工艺设备”,全顺铜业就花费了4.5亿元,而别的设备、土地、办公楼、变电站等基建项目,也耗资2.8亿元。这还不包括聘请专家的费用。此前,全顺铜业虽与工商银行、邮政储蓄银行等多家银行建立了很好的合作伙伴关系,然而从2012年开始,受行业周期影响,全顺线材的利润率持续下降,银行信贷政策收紧,全顺铜业新项目持续性的资金投入迅速吃紧,出现大量的资金缺口。

  当时,整个项目总投资43亿元,他也只是融到了14亿元,而这些资金,仅够维持利润微薄的铜排的生产。

  开弓没有回头箭。“为给企业解困,为给自己解套”,李全顺想到了他一贯使用的“融资法宝”——民间融资。创业以来,他不断尝到民间借贷的甜头,并将这项业务当成全顺线年前后,他甚至还在谋划申办村镇银行。现在,这个“杀手锏”又可以派上用场了,李全顺横下一条心。

  接下来,李全顺对外给出了高额的吸储利息:半年以内的利息是6厘,半年以上一年以下的利息是7厘,一年以上的利息是一分四,而最高的时候则高达一分六。而同期,央行发布的活期存款利率为0.35%,也就是说,按照全顺铜业给出的最低利息计算,比银行高出一倍,如果按照最高一分四的利息计算,几乎是银行存款利率的四倍。

  除了高息之外,李全顺还推出其他的福利:存10万元可以不要钱到北京旅游五天;存现金1万元及以上若一年不取者,给出借人60元好处费;出借人1万元一股入全顺企业的股份。

  巨大的利息诱惑及便利的存取手续,吸引了西高村及周边村镇的群众,日积月累、口耳相传,这项业务逐渐发展到了周边地市甚至更远的一些地区,吸储的渠道更宽了,规模也更大了。钱拿到后,李全顺将其中相当一部分投入到10万吨铜加工项目这个 “无底洞”中去。

  但,这一次,老天并没帮李全顺的忙。长周期、高强度的固定资产投入,高额的民间集资利息支出,铜加工市场的持续低迷,让他困在自己的“套”中越来越难以自拔,也让他越来越疯狂。终于,一场来自网上并在群众中口口相传的挤兑风波,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彻底摧毁了他,摧毁了全顺铜业要在新乡跻身铜加工产业“双子星座”的英雄梦。有人形容,李全顺当时都做好了各种“最坏的打算”。

  而此时,距离2014年年底项目建成还有一段时间,李全顺并没有等到他的高精铜箔产出那一天。

  传统的产业环境中,一个企业如想把企业做大、做强,只有依靠大量的银行贷款。全顺铜业的同城企业金龙集团,因为没有登陆长期资金市场,其主要的融资手段就是银行贷款,2011年之后,该企业居高不下的资产负债率,引起了金融机构的高度警觉,日子开始难过。全顺铜业自然也不会沾上什么光。而且,当时整个新乡地区由于企业担保链危机频发,金融环境持续恶化,也让许多银行对全顺铜业这样的非公有制企业退避三舍。这种情况下,李全顺还敢于利用民间集资款上马大型固定资产项目,不断以高息吸收更多的民间资金,只能说,他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当然,当地流传着一种说法,那就是,李全顺由于长期进行民间融资,2011年前后累积了不少集资款要还,他把“10万吨铜加工项目”这张“大饼”画出来,是为了“圈更多的钱,添新账,还旧账,以大窟窿补小窟窿”——如果此种说法属实,那么我们只可以说,上马新项目,李全顺固然有想把企业做大做强的冲动,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欲盖弥彰的障眼法,几近于一场实际性豪赌,而他本人,则远远配不上别人叫他“实业家”、“企业家”。

  就时间的持续性而言,李全顺的民间融资史从1991年开始,至2014年6月止,前后分别以新乡市西高村线材制钉厂、河南省新乡市全顺线材总厂、河南省全顺线材有限公司三家企业的名义,击鼓传花、日积月累,时间跨度长,集资金额大,参与者社会面广。

  就融资的推广手段而言,李全顺长期立志于成为一名“慈善家”,“投身公益事业,履行社会责任”,检察机关指出,这恰恰是一种为自己增添无限光环和吸引力的 “包装造星”之路。

  “所谓受邀在‘全国人大会议中心’进行‘爱民经验发言’,原来是一个普通酒店里举行的行业内部联谊;而‘派来书画家慰问’,不过是李全顺花钱请来题词的个人行为;曾经大肆宣传的同多位高级领导合影照片,均是在李全顺赞助的‘全顺杯桥牌锦标赛’上所拍摄……”

  有关方面据此称,多年来,李全顺利用移花接木、虚假杜撰等手段,给自己套上一个又一个光环,甚至制作成挂历、画册等宣传品大肆发放——“虽然这些谎言今天看来如此的荒诞不经,但在当时对于广大信息源自不广、对李全顺盲目信任的集资群众来说,确确实实是一针‘强心剂’”。

  而且,更有一种言之凿凿的指斥是,李全顺将募集来的一部分民间集资款,用在了各种慈善捐款、“购买”名誉、对外宣传上——这,无异于为李全顺做出了“最后的审判”:从道德角度讲,他是伪善;从法律角度讲,他的所作所为则是不折不扣的诈骗。

  这样说,并不是没有根据。据统计,2011~2014年期间,李全顺以全顺铜业的名义相继赞助了新乡市健步走邀请赛、新乡市卫滨区全顺铜业杯街头篮球比赛、大型青年人才交流会、2012年度新乡经济人物评选、河南省青少年传统武术锦标赛、年度新乡最具社会责任感企业家评选、 “星耀全城”小童星选拔活动、河南政法书画大赛等10几场省市级大型活动。他还以自己和家人为原型,组织拍摄了电影《爱民村官》,制片人韩三平,主演王璐瑶,仅此一项就耗资500万元。而且,因为“性格豪爽、出手大方”,全顺铜业平时还吸引了众多广告公司、会展公司、报纸、杂志、电视台登门拜访。

  四处“散财”的结果,是他本人不仅在本地获得了“李大善人”的称号,成为新乡市第九届、第十届、第十一届人大代表,还被授予“河南省十大爱心援助功臣”、“中国公益慈善大使”、“中国十大致富带头人”、“中国十大诚信企业家”、“中国最具责任感企业家”等30多项社会荣誉。自我膨胀之中,他喜欢把所有与领导、名人的合影,把各种表明头衔、名誉的锦旗、奖杯挂出来或摆出来,有人形容,“进入李全顺的办公室,就像进入了一个庙堂,正中间的墙壁上挂着‘造福于民’的镶金大匾,四壁上是与领导和名人的合影及锦旗,每一张桌面上,都摆满了奖杯。这个庙里供着的大神,正是李全顺自己”。

  他把他的企业取名“全顺”;产品的对外营销宣传中,类似于“‘李全顺’牌产品在市场上叫得响亮,销得顺当,哪里有市场,‘李全顺’产品就销到哪里”这样的话,连篇累牍。

  越是轻易得来的钱,越是容易被“挥霍”,即使当事人的目的是“发展企业,奉献社会”。河南超越集团原董事局主席杨清河曾经这样做过:出资100多万元兴建了多所希望小学,向省助残济困总会出资100万元捐赠“白内障复明工程”,向省光彩基金会捐赠650万元,向省慈善总会和四川汶川地震灾区捐款330万元,河南省青年创业就业基金会出资1000万元,个人捐资5000万元用于助残事业,在河南省“回报社会奉献爱心”捐赠仪式上一次性出资捐赠5000万元……但2015年12月,随着他本人因涉嫌40多亿元的非法集资案而被刑拘,这些慈善行为的真实意图也大白于天下——以钱买名,以名博取社会好感,以社会好感推动更多社会融资。

  李全顺的举止无出其右。与一些纯粹的慈善家不同,国内一些企业家做公益,大凡举手之间豪掷千金,且捐赠频率高,行事高调张扬者,其背后的动机往往并不纯粹,企业的实际经营状况也大可值得怀疑。李全顺和杨清河,他们的所作所为,让慈善蒙羞,也让他们的企业蒙羞。

  当然,我们看李全顺做社会公益的历程,他一开始恐怕怀的也是一颗“赤子之心”。早期,他卖掉自己的奥迪车为西高村修供水塔和水泥路、安装路灯,为村民买拖拉机,近几年,他每个月还会给西高村60岁以上的120位老人发放60元钱的养老费,新公司开始筹建后,他又将附近十里铺村160位老爹老娘也列为照顾对象。这些行为,某些特定的程度上都是“报恩”的体现。

  村民呢,也热衷于拥护他,选举他为村支书,并在他需要融资的时候积极做出响应。此次非法集资东窗事发,村里还有不少老年人在为他鸣不平,从中,足见双方感情之深。

  新乡是一个有着深厚集体经济传统的地方,许多村庄,虽然早以公司方式开展生产经营,但村民们入股、集资、就地上班,与企业同进同退、共荣共生,成为一种普遍状态;新乡历来又是一个喜欢树立典型的地方,诸如史来贺、吴金印、刘志华、张荣锁、裴春亮、范海涛等,皆是农民致富的领头人或乡镇基层干部的模范典型。身处这种英雄辈出的环境中,李全顺曾多次对外表示,他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但他选择的不是一条勤勤恳恳的路,而是一条急功近利的路;或者说,他一开始本打算勤勤恳恳,但走着走着,就偏离了“初心“。

  而这,足以致命。他触及到了这个社会的底线,也辜负了许多人的期望——他所做的,造成了对社会财富、融资环境、诚信经营甚至是经济生态的巨大破坏,而这,已为现在的法律和商业文明所不容。

  余华小说《许三观卖血记》的结尾,许三观对徐玉兰说:“这就叫毛出的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

  2015年8月,在李全顺被新乡市人民检察院依法提起公诉时,我曾以《从郭号召到李全顺,谁让他们的“毛和眉毛”一样长?》为题,将他和漯河市曾名噪一时的汇通集团董事长郭号召作出比较,指出两人之所以前赴后继地倒下,是因为在许多方面出现了近似的问题——“无论是企业的战略、管理、融资,还是企业家的思维、性格、行为方式,乃至压垮企业的最后一根稻草,都如出一辙”。

  此话怎讲?这里所涉及的,已不再仅仅是民间集资这样的“法”与“不法”、“义“与”不义“这样的问题了。

  新乡本地原有金龙,漯河本土原有双汇,但本世纪以来,地方政府为了形成对这一些企业“制衡”,同时为打造优势产业、培育产业聚群,在政策、项目报批、征地、融资等方面大力扶持全顺和汇通,欲形成“二虎相争”的竞争格局。但对待“后进者”拔苗助长式的做法,最终事与愿违(如2013年新乡市针对铜加工产业就提出“加大产业集聚区建设力度,加快产业集聚集群发展,推动我市产业集聚区发展水平再上新台阶,要抓好重大科学技术项目督导和帮扶工作”的工作方针)。

  金龙有什么,全顺做什么;双汇干什么,汇通抄什么。从产品品种类型、生产线型号到机构设置、销售举措,全顺和汇通都立下赶超金龙、双汇的计划,急于取而代之,没有走差异化的发展道路,缺乏创造和创新,最终在模仿之中失去方寸、自乱阵脚,害人又害己(全顺10万吨铜加工项目,8万吨的项目都和金龙一致,剩下的2万吨高精压延铜箔项目,虽能替代进口,但技术和市场大多都掌握在日企和美企手中,全顺一旦开始生产,竞争将极为激烈)。

  第三, 硬实力是空中楼阁,软实力是酒囊饭袋,没有建立起具有自身特色的经营模式和控制体系。

  全顺、汇通的企业规模大了,但经营管理跟不上,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修修补补、得过且过;没有高素质的人才,没有过硬的团队,科研投入、市场开拓能力根本谈不上。与金龙、双汇这样百炼成钢的高度国际化的大规模的公司相比,全顺、汇通没有“自然生长”的过程,难以抗击大风大浪。

  如前所述,两家企业的融资前期靠银行,后期找各种担保、基金、信托,无路可走了,就铤而走险大肆民间集资。“高回报”“高利率”之下,击鼓传花、老驴拉磨,花终于传不下去,磨盘终于转不动,一个建立在沙滩之上的帝国,顷刻间轰隆隆倒塌。新乡、漯河等地民营经济固然发达,但企业直接融资渠道不畅,企业之间的互保、民间集资盛行,导致原本脆弱的金融生态长时间危如完卵。企业在这种环境中生存,“贼船”不翻,就是万幸。

  企业发展大了,农民或个体户出身的李全顺、郭号召皆刚愎自用、任人唯亲,管理上全凭感觉行事,并无多少章法可言;个人喜好上追名逐利、好大喜功,做了许多企业本不应出头去做的事,承担了许多企业本不应承担的责任,做了许多沽名钓誉的假慈善。正所谓掀开华美的袍子,内里却布满了虱子,华美其外的另一面,必然是败絮其中,企业、个人双双不堪重负、走投无路(全顺铜业的股权结构是,李全顺和其子鹏分持90%、10%的股份,没有外来投资者,系100%家族企业)。

  结尾之处,我这样写道:要反思的有许多,当然,这两个人值得同情的地方也有许多。做企业不容易,做实业更不容易,这年月,在大的经济发展形势和环境下,一些传统企业能生存下来,真的可以烧高香念“阿弥陀佛”了。但是,为什么像汇通、全顺这样的企业就不能抗击打呢?两次危机,一个发生在2009年年初,一个发生在2014年8月,两个人先后踏进了同一条河流,其中的酸辣苦咸,都包含在身陷囹圄的郭号召和李全顺悔之晚矣的泪水里。

  “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真实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我们要注意的是,下一个“新人”的哭声,它在哪里?“

  老实说,近两年的时间内,我看到类似于李全顺、郭号召、杨清河那样的“新人”,并不在少数。所以,我仍然要说,这不是李全顺一个人的悲剧、一个人的命运。

  目前,全顺线材和全顺铜业正由第三方实施代管,众多民事官司的审判诉讼,它们作为被告,都处于无主缺席状态;同时,企业已连续四年,没有按照相关工商管理规定公示年度报告。

  应该说,在全顺铜业上马新项目时,地方政府为使项目早日建成,对该企业来提供了“全力支持和优质服务”,比如全力为企业架设电缆、修设供水管道,提供一定的研发费用与税收减免,等等;全顺铜业非法集资案发后,地方政府又积极地引进外来投资者,希图让全顺铜业重新走上正轨,但无论是本地的企业金龙集团或科隆集团,和来自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外来投资者,都没有表示出明确的接盘意愿。

  经济下行期,兼并重组潮并没有像许多主政者甚至市场人士所预测盼望的那样兴起和涌动。因为,“产能过剩”情况下,每家企业都自顾不暇,典型的如金龙集团这样的企业,也是先后找了几家企业才把自己“嫁出去”。全顺铜业尽管设备先进、工艺精良,但巨大的债务负担、先天的团队缺陷,关键时候会让外来投资者望而却步。

  众多集资户希望它能破产清算。这,是它最好的结局吗?它真的要会走到这一地步吗?设若真的要清算,那么,伴随着全顺铜业的倒台,伴随着金龙集团的远嫁重庆,新乡市曾引以为傲的铜加工产业,可就真的在整体上衰落了,有关方面曾立下的培育产业集群的雄心,也就彻底风吹雨打花落去了。

  改革开放40年,我们一些地方还始终没找到如何营造良好的区域经济生态,如何与非公有制企业打交道的尺度、门路和技巧,不能不让人为之遗憾和焦急。

  全顺线年。这也就是说,李全顺曾站在这样的平台上奋斗了30多年,“一代枭雄”的称号,某些特定的程度上还是能担当得起的。不过,如果我们没记错,包括新飞集团、太行振动、中原圣起、新乡矿山起重、环宇电源、航空啤酒等在内,这些新乡市的有名的公司皆成立1984年,而今,它们和全顺铜业一样,或重整,或倒闭,或外迁,纷纷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市场大劫。我们会说,这里面一定蕴含着一个巨大的时代命题,关于转变发展方式与经济转型,关于动能转换,它一定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企业所面临的命运——从这个方面说,“悲剧”一说就无从谈起了,因为,既然要适应时代要求,整个社会就要付出一定代价。

  相应地,与61岁的李全顺从全顺铜业和西高村离开一样,和他年龄相仿的那一代创始型企业家,也都要集体性地退出历史舞台了。这一幕颇具象征性的悲壮意味——改革开放40年,这个时代本应敲锣打鼓让他们光荣引退,但阴差阳错,他们却常常因为自身的贪恋权位、刚愎自用、固步自封等原因,被扑面而来的时代浪潮所逆向淘汰。

  说到底,即便上帝允许一个人带着“原罪”进入天堂的大门,但现世的那些社会道义和规则的守护者们,却恐怕连窄门也不会为他轻易打开。